第十二届中国摄影年度排行榜丨罗娴:我就是你

于镜头中见众生,看肖像摄影中的发问与探索

问 / 薛松  答 / 罗娴


行走于世界各地,罗娴用镜头连接起不同的人群,挖掘不同的主题。

罗娴着迷于肖像摄影,“我始终觉得肖像摄影是关乎人与人产生连接的瞬间,它同时揭露了被摄对象和摄影师本人的思想、内心、情绪等。我希望能通过肖像展示秘密、谜团、特质、温情和美,以及人物在向我揭示自身时产生的魔力。照片可以说出我不可言说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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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你在早年做过新华社的视频记者,是如何转向艺术摄影的?

我本科学习的是电视制作、媒体研究,后来去英国、法国学习欧洲电影研究、理论批评,回国做记者。当时只能算摄影爱好者,开始从事一些稍微严肃的系统性创作时,遇到了很多瓶颈。我有新闻背景,也喜欢研究纪实电影,纪录片,所以想拍摄一些纪实性摄影题材,然而发现用纯纪实性的手法不能完全表达我的想法和感受,我需要一些创作层面上的工具,以及表达叙事结构上的一些知识,所以就前往美国国际摄影中心开始系统性学习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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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这次拍摄《我就是你》这件作品,灵感来源是什么?

这件作品的灵感及英文标题,来自BBC制作的一期戏剧节目,故事的主角是一位年轻的理论物理学家,他坚信人们镜子中的世界真实存在着,并有着截然不同的运行逻辑和结构。他最终找到了通往镜中世界的通道,并经历了一系列离奇的事情。

在我的创作中,我选择双胞胎作为拍摄主体,这个选择本身潜在地蕴含了镜像结构。我希望通过这组照片来提出一些问题,关于自我和他人,真实与虚构。虽然对这些问题来说,我们可能无法得到答案。我也想通过它来审视人们生命的亲密无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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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你拍了很多组不同主题的作品,有什么共同点吗?照片有电影感,故事可解读性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风格?

其实我在换着不同的方式讲故事。我之前做新闻记者,是用新闻纪实的方式来讲述;我也创作电影剧本,就要用电影语言来讲述,然后又拿起了相机,虽然是不同的媒介,但都是围绕一个东西来展开,就是叙事,文学、电影、摄影,最核心的内容。

我其实一直在思考这几者之间纠缠不清的关系,我觉得大部分摄影师可能没有这样的纠结感,他们直接用摄影去表达,或者我是一个电影导演,我就直接用电影的影像语言去表达,当然有很多电影导演的前身是摄影师。经常思考这三者的关系,我也在其中获取灵感,也意味着我在摄影创作中不太给自己设限,会融合不同媒介去观看、去创作。

虽说我这些系列作品从外在主题看不一样,但是有一个共通的线索,就是从内而外,再从外而内的过程。比如梦境,是因为我自身有的一些经历和生命体验,让我想去接触、拍摄其他人的类似的生命体验,从而产生了一些共鸣,然后我也想去了解观众对这样的体验有什么样的感受,就像我很关心我的观众在作品面前是什么样的观看方式,怎样的一种互动方式,所以我刚才会问你,你有没有在作品前驻足,你是怎样去观看这些作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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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纪实作品的“纪实”,和拍摄者再创作之间的界限在哪?

这界限之前可能是泾渭分明的,现在非常模糊,但是我觉得尤其是国际上的作品,现在越来越有一种模糊边界的趋势,就是纪实作品呈现出来的美学方式往往非常艺术化,这可能就是硬币的两面,如果是艺术跟纪实融加在一起的话,会开放更多的空间,想象的空间以及思考的空间,但是也有一些需要去尊重的边界。


Q:这种对边界的把握,你经历过怎么样的思考和探索?

德国电影导演沃纳·赫尔佐格对我的影响非常大,他拍摄过《陆上行舟》《盐与火》等影片,他也有很多影响力很大的纪录片,并且充满争议,比如《五种死亡的声音》《我的魔鬼》《凝视深渊》等,他在《凝视深渊》中用采访的方式,与被判处死刑的杀人犯和受害者亲属以及案件相关的各色人士交谈和讨论,探讨了人性极端状况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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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印象很深刻的就是,他坐在玻璃窗前面,面对着一个死囚,他就问了对方一个问题,那个小孩只有十几岁。他说,你过两周就要行刑了,直面死亡你害怕吗?然后那个人就有点愣住了,他没有想到他会这样问他,后来那个死囚选择直白地描述即将经历死亡的心理状态。这个片段对我的触动蛮大的,因为我觉得一个导演能够在这样短的时间内直达对方心灵最深处,不想向外人敞开的一个地方,他是怎么做到的?

在纪录片里,可以看到他是如何瓦解对方面具的。他曾采访过一个牧师,这位牧师是为死囚犯注射药物的,他们在公园里对话,牧师说着一些冠冕堂皇的宗教、人性化关怀的话。他说他每天经过公园,觉得生命很美好。你能看到他是戴着面具的,导演忽然问他,你在工作的时候经过公园,你会看到松鼠吗?然后那个人就回忆起有一次看到两只松鼠在打架,一只松鼠在追着另一只松鼠,开除草机的人突然看见松鼠在前面,就把机器停下来了,不然的话很轻易就把它们卷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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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说完这句话,脸部表情就愣住了,因为他提到死亡,他脸上那个面具就瓦解了。然后他哭着说,没有办法,他们都是即将要死亡的人,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们能够坦然地去面对死亡。

然后他就讲了一下他对死亡的理解,他行刑的时候自己的感触,这个对我触动特别的大。因为拍人像,然后就拍一些纪实性的题材,包括像梦境这样很艰难的这种题材,大部分是一些陌生人,即便像朋友亲戚、亲人,可能都不会那么愿意展示内心最隐秘的角落。他们可能也不知道怎么在短时间内去展现这个。导演给了我挺大的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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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丨澎湃新闻



作者自述

罗娴:我就是你


这组作品的创作始于2022年底,持续至今,是我迄今为止最私密化的尝试——或者说,我渴望它传递一种微妙的私密感。

创作的种子源于童年。初中时因特立独行遭遇校园霸凌,那时我常想:世上会不会有另一个“我”?是否因为人无法真正感同身受,才滋生了歧视与偏见?因此,我格外羡慕有兄弟姐妹的同学,甚至怀疑自己并非独生。多次向父母求证,他们总是含糊其辞。翻遍家族相册,我试图寻找那个可能从未存在的孪生身影。直到看见一张五岁时的照片:雪地里,短发、大眼睛、缺了门牙的我开心地笑着,身后的父亲穿着同款棕色灯芯绒外套。雪人旁,一个与我等高的身影被剪掉了,无人能解释那是谁,又为何被剪去。这个剪影成了我童年幻想的源头:如果真有一个孪生手足,我的生活会怎样?

高中时读到哈珀·李的《杀死一只知更鸟》,终于释怀。书中的话伴我良久:“杀死一只知更鸟是有罪的,因为它们单纯地唱着,从未伤害过任何人。”、“你永远无法真正理解一个人,除非钻进他的皮肤,像他一样走来走去。”以及“唯一不能遵循少数服从多数原则的,就是一个人的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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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感也来自三部令我着迷的电影:大卫·林奇的《穆赫兰道》、基斯洛夫斯基的《维罗尼卡的双重生命》和岩井俊二的《情书》。它们共有一个迷人主题:两个宛如双生的少女,身处异地,互不知晓,却冥冥中感同身受,直至被神秘力量相连。

这组作品的“剧情”围绕着天生互为镜像的人们(两个或三个)以及镜子本身展开。双胞胎拥有最紧密的联结,同时,他们自己的身份、主体感也丧失了它独一无二的确定性。我通过这些结构提出问题:关于影像的真实与幻象、自我与他者、身份认同,以及生命间深刻的亲密性——尽管这些问题,或许永无终极答案。

前些年,父母分居。母亲将父亲的身影从所有家庭合影中一一剪去,那张本就残缺的雪地照片也未能幸免。于是,如同我幻想中的“孪生姐妹”,父亲也化为了剪影。半梦半醒间,两个神秘的空洞,仿佛在寂静的雪地上无声燃烧……后来在夏威夷拍摄时,我在檀香山邮局将这张照片寄给了“另一个我”,地址填的是冒纳罗亚火山。背面写着:

“你好吗?我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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