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正中
1954年生于青岛,当过兵,做过企业工人、宣传干部,担任过报社摄影记者、主任。自20世纪80年代至今,拍摄了大量有关青岛的照片。
作品曾两次获得中国新闻奖、金镜头奖;并获“劳动与生活”摄影展金奖、首届“徐肖冰杯”中国纪实摄影展记录类典藏奖、第四届“徐肖冰杯”中国纪实摄影展奖等多个奖项。 作品曾分别在“中国现代摄影沙龙”88展、“劳动与生活”摄影作品展、山东一品国际摄影节等地展出。“老青岛”系列作品被杭州芸廷艺术空间、广东美术馆及国内外个人收藏。 出版著作有《时代影像》《青岛表情》《家在青岛》《大沥人家》《波螺油子》《崂山大院》《他的城1978-2024的青岛》等。
访谈文章
拍照片的人:“看”向城市的历史肌肤
时间:2023年8月6日、7日;地点:青岛
访谈:孙藜(上海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
记录:武林甲(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博士)
Q:现如今几乎人手一部手机,点一下屏幕便拍下一张照片。而40多年前您开始干摄影的时候,相机对普通人来说还是件稀罕物。您接触摄影,有什么机缘?
我与摄影结缘,得益于画画。七八岁开始学,八九岁进了少年宫,后来参军到了部队,还被派到浙江美院学习过。1980年,我从部队复员到一家企业,一开始主要画宣传画、办墙报,后来搞摄影的同事调离,相机就交到了我手上。
Q:作为土生土长的青岛人,拍了这么多年,这座城市在您眼里一定有不一样的风景。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这是我喜欢青岛并愿意长期待在这里的一个原因。青岛的历史可以说很短,不过一百多年,对于它的人文风貌,我却有一种深深的情结。
用相机记录这个城市,是我的日常,也成了一种自觉。当兵那几年和在《山东画报》工作的经历,对我来说太重要了。那期间,我去过全国很多城市,有了比较,对青岛就有了更深的理解。坦白说,最初拍摄的时候,我并没有多少想法,直到拍《老青岛》时才慢慢有了感觉,有了更多更深层次的思考。
第一海水浴场,1985年
莘县路,小港码头,1998年
Q:您用一组组照片讲述了一个城市(青岛)的故事,那这个“故事”的脉络是什么?
首先我分了几大部分:街道、社区、里院、人群,其次每一部分再细分出更小的部分。我认为,如果仅拍一条街道,信息量是不够的,只能说明青岛有一条很有特色的街道,代表不了青岛老城区的其他方面,但这些特点放到一起,形成规模,那就不一样了。再拍另一条路时,我又会寻找它独有的特点。总之,就像一部章回小说,通过一个个小章节,每个章节的点不同,然后组成描述社区、人群等一部完整的作品。
Q:一张照片,您是先做好计划再去拍,还是拍了之后再做规划?
这两种情况都有,不同的情况呈现不同的状态。我在拍波螺油子的同时拍了发生在这条路上的故事,如《孝子丁顺德》《下岗职工一条街》《马大娘22年扫波螺油子》,其中一些照片也收入《波螺油子》(2019)一书中。另一种情况,就是先做了计划再去拍的。
至于拍特写还是拍全景,这个也要看具体情况,考虑整体需要什么景别。有时候,这个全景就是一个故事——它不是随便地拍个空镜头,它在镜头里会安排有一个小的情节,这种小的情节或者说这种小的符号传达的都是一个信息。这样的照片最难拍,因为要考虑周全各个因素。若仅拍一张脸部特写,那就简单了。
苏州路,2003年
Q:我注意到,您的作品好像特别注重一些符号元素的运用。在更深的层面,这些“符号”是不是说明——这个城市一直存在着某种矛盾的东西?
是这样的。比方说“时尚”吧,它是青岛的一张名片,这话没错。但那只是这个城市表面的一种样子,它的内部并不都是如此,甚至可以说乡土气息还挺浓厚。为什么有人不愿意进老院落去拍呢?就是因为老院落里不是常人眼里的美,但这里有烟火气啊!
Q:如您所说,审美上,那个里院应该很漂亮,但真正生活在其中,许多方面又是很不方便的——这便是它的矛盾之处。那么,这个城市的精神底色是什么?
一座城市的底色其实就是它的文化底蕴。青岛在百年历史进程中,经受了一次又一次的冲击与洗礼。今天,开放、包容成了青岛新的城市精神。城市总是在变,就像一个谜,这引发了我的好奇心。
Q:这个比喻特别好——城市是一个谜,不停地抛出新的谜面,这便是它的魅力所在。若是真解开了谜底,可能您也没了拍它的兴趣。
对。城市应该变,我应该不变;城市有变化,我才有拍摄它的冲动和好奇。
青岛火车站,2006年
混搭,2017年
Q:在您的书架上看到不少西方的艺术史著作,放到世界摄影这个大的框架下,作为一个中国摄影家,您的作品是怎样的一种展现?
照相机是西人的发明,许多摄影理论也都出自于西方。鲁迅不是说拿来主义嘛——我接受的是中国式的教育,借用西方发明的工具,拿来拍我身边的事情。“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这也是鲁迅说的吧?讲好这个城市的故事,就是我拍摄的宗旨。
Q:您把自己定位为一个“拍照片的人”,而不是一个“美术的人”。当年学画画的那种深厚体验,是否帮助您更好地把握了摄影机器的语言?
没错!它给了我很大的滋养。我的摄影基于美术,早先是带着绘画的思维去拍照片;后来慢慢地改变了,现在完全是一种摄影的思维方式。
Q:可否这样说,摄影的语言实现了您在绘画感觉里的某种创新?
最初,我认为摄影比绘画简单。其实,二者创新各有所难。摄影是从西方传入中国,你都不知道传统摄影是个什么样子,怎么谈创新?或者自己觉得是创新的东西,其实人家西方早就有了。我认为,若想创新,应该在思维方式上下功夫。
Q:那这个思维方式的创新,比如说——
西方的摄影语言为什么不断地在变?那是人家有创新的传统。而我们的思维,一直以来几乎都是定式。我认可一句话:当下的中国,遍地都是可拍的题材。我再加一句:只要你改变思维方式。
台东三路,1994年
辽宁路,2007年
Q:也就是说,这种中国式的风格,实际上是由我们的拍摄对象——社会的变迁的急剧性、剧烈性所体现出来的。
正是这样。社会发展中出现的奇葩景观、戏剧性场景,用中国人的思维、视角去拍摄记录,自然是中国式的风格。
Q:中国摄影的本体表达、情感经验——东方人的视角、中国人的视角,是不是最终就体现在作品上?
对。以我为例,我的所见所思、所要表达的一切东西,都包含在照片里了——照片可以替我代言。
Q:摄影让您成为一位历史的见证者与记录者——某种意义上,青岛成就了您,您也成就了青岛。
实际上,是时间成就了这些照片的价值。
Q:您说曾拍过电视剧,后来改做摄影。那么,摄影这种定格的图像相比于电视,它所展现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
往深处做的话,电视可以比照片做得更有深度,可发挥的空间更大;电视是流动性的,它的画面很快就闪过去了,你的思维往往跟不上趟儿。照片就可以反复地端详,反复地琢磨——静止的东西更能抓住眼球。
博山路,1993年
馆陶路,1987年
Q:对社会上一些现象或问题,有人选择直接进行批判,而您选择用相机记录它们,以照片的形式来呈现,其实这就是一种批判,一种力量所在。
应该是吧。传统意义上,纪实摄影主要是记录;现在新说法是,当代纪实摄影的主要意图是表达作者态度、立场,提出现实问题,不仅仅当作记录现实的工具。我用摄影来做记录,就是在表达我的内心感受。
比如当初拍专题《老院子新房客》,是想前后几十年做一下比较。我父亲随部队解放青岛进城的时候,和许多市民一样,房子都是单位分的。后来几十年过去,尤其是房改之后,老房客陆续搬出,外来租客住进来。但老院落那些早该更换的公用设施却仍在使用,卫生状况也差,有些院内的样貌简直不忍直视。
Q:这个专题肯定会打破人们从一个符号化的角度来想象青岛——它很时尚,很现代化,很洋气,而您的照片却让人看到,还有这么真实的东西。
这个专题当年在《大众日报》发了一个整版,很有反响。结果,我也受到某些人的指责:青岛那么多好地方你不拍,为什么要拍这个?我说,我拍的是真实的“老青岛”的样子。人家说,你把青岛拍成这样,那谁还敢再来住啊?我告诉他们,你们要是也认为不好,那就早点去改造这里的环境!
栈桥区域,1993年
莱州路,2007年
Q:尽管相机能保证某一种所谓的“真实”,但这个机器毕竟是由摄影师的介入、操纵的。基于您对纪实或者真实的理解,是不是应该把摄影师这样一种“介入性”控制在一定范围内,更主要的还是让照片自己来说话?
是这样,摄影师不能太“靠前”,最好只是照片的一个“影子”。比方说那张老太太站在垃圾箱上和樱花的合影,我把垃圾箱保留下了,可老太太的家人肯定不想让垃圾箱出现。您说哪一张真实?她们只想要一张漂亮的照片,而我却说与樱花合影的全过程是怎样的。用途不同,所以不能简单地说它是真实还是不真实。相机(拍照)肯定是真实的,就看摄影师想传达什么样的信息。
Q:您是用图像(照片)说话,反过来对文字有一个理解,而且这个理解被放到了历史变迁之中,深层的东西都在里面。您怎么理解“文以载道”和您的照片对观念的承载、传达之间的差异?
在中国,通过文字认识事物是一条主要途径,社会靠文字来教化人是重要手段之一,而依靠图像来说明深层问题的不多。这也证明摄影在中国所起的作用很微弱。当然,现在比以前好多了。
Q:如果您给相机打个比方的话,您会选择——是一个朋友,一个工具,还是自己的一个替身(化身)?或者说,是一支画笔,还是一把手术刀?
这几个比喻各有各的含义。在某个阶段,我会把相机当作是一把手术刀——我用它来解剖这个城市,解剖我不熟悉的东西,解剖这个城市不想让我看到的东西。并且,这些东西不光是我自己看,我也让大家一起来看。
Q:您借用本雅明《摄影小史》中“手术刀”的比喻——摄影,它就是一把手术刀,既解剖城市,同时也解剖自己;既推进了您对这个城市的理解,也加深了您对自我的认同。
对,我用这把“手术刀”剖开这个城市的表层,看到里面的五脏六腑——社区、街道、里院、人群,等等,一一看个究竟。这也是我干摄影的动机和目的。
“母女情”,1986年
吉林路,1996年
文章来源丨时空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