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编注:日前,由丽水摄影博物馆主办的第八届中国摄影年度排行榜已正式发布。为了对本届上榜艺术家作品和创作背景作更多了解,主办方邀请相关业内人士对所有上榜者作了系列访谈,陆续分期刊出。
采访人:释藤
释藤,独立策展人,专栏作者,专注摄影评论和文学创作。策划艺术家驻地项目,各类艺术展览几十个,曾四次获得国际摄影节优秀策展人奖。
艺术家:周平浪
周平浪,台州人在上海,毕业于复旦大学哲学学院、伦敦艺术大学传媒学院,现为澎湃新闻摄影记者。
导语:周平浪的照片,视觉上挺舒服的,不张扬,不放肆,平和,简单,甚至有那么一点点的“乏味”,但是却丝毫不影响照片本身的气质,这是他的作品《胡焕庸线》给我的初期感受。
这组照片拍摄于胡焕庸线,即黑河-腾冲线,在周平浪的作品阐述里,我了解到:胡焕庸线最早由胡焕庸先生在1935年提出。随着中国西北部气候突变,不复汉唐时的温暖湿润,约形成于1240年代,直至今日,胡焕庸线东南面43%的国土面积上,依旧居住着94%的人口,而线的西北侧居住着大部分的少数民族。这条横跨中国的假想线,有着巨大的经济、环境和政治意义。摄影师周平浪从2016年到2017年期间,沿着五千五百公里的公路进行了旅行,拍摄,形成了这组作品《胡焕庸线》,作品通过照片,视频,文字等形式加以呈现,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不同维度上的视觉空间。
从呈现的图片和视频当中,笔者看到了摄影师在前期进行了某种意义上的探访,做了大量资料的查阅,沿线的村落,居住的空间,生活的百姓,以及那些草木,牲畜等等,都成为了他拍摄的对象。在这些图像当中,我们看到了摄影师作为一个外来客进入期间的身份,但是却极为克制,没有过多的喧扰,而是静静地观察,通过镜头反应当下,链接过去,把胡焕庸线两边的居民、村落、人文、历史通过自身的感受加以呈现。
在这些照片里,偶遇的人物十分自然,场景、环境的色调处理也十分简洁干净,在这里你看不到喧闹和繁杂,更多的是小人物生存的舒适自然的状态,那种内心的回归感透露的很恰当。虽然周平浪一再强调这个项目是带着对民族融合、资源博弈,思潮变迁等议题的关注,但是这个庞大的议题显然在照片里不会刻意地显现,读者更多的可能是从图像里看到胡焕庸线周边的环境,现状,以及小人物的生存状态等相关的内容。图像是直观的视觉语言,地理考察加旅行的方式很显然不能细致深入地究其核心,但是照片本身传达的信息,却能够让我们很直接地触摸到这个许多人陌生的地理空间,从乡村到城镇,从植物到动物、人物,无数叠加的影像扑面而来,似乎有点疏离,又有种浅淡的忧伤,图像本身的色调和情绪,无形中感染了观看的人,对时光的流连,对过往的回忆,对当下的迷茫,似乎让人想靠近又远观的感觉。
照片是一个人内心的言说,周平浪的这些图像虽然都在旅行当中的偶遇,但是每一张画面都似乎经过作者精心的布局,简单里透着自在,不过又有点漫不经心的陌生感,这种尺度的把握十分巧妙。他的照片让我想起骆丹当年拍的《318国道》,他用图片记录下在繁华的都市中却背着厚厚盔甲的冷漠人群,也记录下在氧气稀缺的高原上,人与人之间久违的温暖与感动。在边走边拍的路上,骆丹在当下现实生活中找寻、印证属于自己内心的迹象。类似于同样的行走,周平浪则是拍摄的“胡焕庸线”周边的人们和生存状态,这些照片都是摄影师行走的探索和发现。
诚如严志刚先生评论的话:“周平浪的《胡焕庸线》组照,秉承了一种‘公路摄影’的特征,视觉上呈现了一种看似随意的快照感,但每一张却值得细细回味。它们依次展开,从乡村到城镇,观者仿佛通过摄影师的眼睛,做了一个浮光掠影般的冬季旅行。在上一幅影像还在大脑皮层残留着印象之际,下一幅画面接踵而至,前后影像的叠加,不断强化我们每个人都能感受到的那种熟悉和陌生感。整体基调看起来是写实的,但是在有距离的观看之间,却令人陷入孤独、忧伤和迷茫之中,甚至有一种恍如隔世。”
我想这些照片,不仅是一种观察,更是一个历程和回望,相信也会给今后留下一些特殊的印记。(释藤)
释:花了蛮多的时间终于读完了你的这组作品,感觉这个项目还是挺有跨度的,请问当初为什么想到要去拍摄这个项目?
周:这个项目是工作任务,也带有个人兴趣。胡焕庸线早几年重新进到舆论场,一个原因是李克强的关注,如何打破胡线,如何往西部发展,在信息革命的后半程,新的技术手段是不是能拓展一些可能性。当时我向往公路旅行,也对东北特别感兴趣,但这种兴趣细究起来,是有一些悬空的。东北所处的语境之一,是对于两种经济体制效率的比较,这些讨论曾经密集发生过,但我并没有真实经历过那个阶段,也没有扎实研究过,思考裹挟在有限的经验里头,疑虑很多,难以构建自己的观点,例如计划经济是否真的退出舞台了,计划性多大程度上在经济运作中继续发挥作用。胡线项目进行过程中,类似的疑问很多,但实在没有能力向下深入探寻。
释:这样的项目其实拍摄起来挺累的,在前期你是不是花费了很多的精力去策划,比如资料收集,历史的查询,毕竟这是一个对于你来说是完全陌生的领域?
周:策划和调研主要是其他同事在进行。当时澎湃和Sixth Tone报道组一起操作这个选题,有侧重深耕环境、能源、教育、民族等不同领域的同事,跟着他们在胡线上分别找了具体的议题去采访拍摄。选题在地理上呈点状分布,中间穿插了一次完整的公路旅行,点线结合,希望在胡线的概念下拆解一些具体的议题,也能从视觉上有整体性的切入。
释:你的拍摄是旅行的方式,请问为了拍摄这个项目,走过多少地方,有什么特殊的记忆么?比如遇到的困难,或者是让人难忘的事情?
周:胡线的片子,公路部分比较松散,整个行程基本都在路上。各地公共空间能观察到的日常生活,在表象上是很接近的,比如唱歌跳舞,吃喝玩乐。一方面整个行程要考虑同事的采访计划,另一方面行程后半段整体处于疲劳赶路的状态,难以沉下心观察的感觉比较明显。相对丰满的是那些定点采访的地方。印象比较深的有陕西汉中宁强,因为歌手庞麦郎在这里长大,并称它为加什比克,他对滑板鞋的向往,我在青春期时也有经历。
为了去找庞麦郎,汉中宁强是整个胡线旅程唯一住了超过两个晚上的地方。和大城市比,县城街头能看到的人,大多穿着简朴,这里应该不是庞麦郎歌中反复提起的魅力之都,也没有圆滑的麦当娜,他的老乡们没听过庞明涛(庞麦郎本名),不理解为什么庞麦郎要说自己是台湾人,更不觉得他的歌有多好。很多当地人眼中的“歌神”,是一位长相阳刚,以模仿张学友唱歌著称的婚庆歌手。或许是一种愚蠢的思绪,但我当时觉得,庞麦郎的命运走向,与他是否最终能为老乡们理解,直接间接关系着“胡线能否突破”这个命题。
释:在你的照片里,我看到了一种淡然处之的状态,每张图像似乎和你没有关系,但是又有那么一点微妙的关联,请问你是如何把握这个度的?
周:看到的点都不太一样吧,我重新翻这些照片,很多当时的场景,和那些人的情绪,在记忆里都还挺生动的,可能没能很好的用视觉语言表达出来。我自己的话性格比较内向,不喜欢表达,向外交流也有距离感,持续拍照这件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可以一个人完成。
释:在照片里,看似无序的场景里,有很多是带有一种荒诞与疏离感,这是你想通过照片来传达的讯息吗?
周:不知道。不过胡线照片的体量不算小了,整体传达的讯息和我的想法应该大差不差。
释:长达一年多的走访,拍摄,这个项目相当于地理志的一种拍法吧?你觉得能够完整地呈现“胡焕庸线”这个概念的内涵吗?图像的表达是不是在某种程度上是有所欠缺的?
周:是的,照片数量很多,但再多也只能以点带面。媒体记者的工作基于一种机制,就是在确定的时段中,少数几个受访者/地点在某种程度上能代表某个群体/区域,因为即便通过大量田野调查,所得样本依旧是有限的,只能假定他们使用相同的语言,谈论类似的事情。如果说胡焕庸线这个项目的视觉部分在某种程度上成立,也是基于上述假设。
想到小时候玩的贪吃蛇游戏,开始有一条很短的蛇,追逐下一个像素,直到终局,开始新的游戏,短小的像素蛇重新出现在屏幕上。胡线肯定有另一种更好的编码方式,而不是像我之前做的那种累加,叙事自身变得越来越臃肿。可能是一个足够轻巧的寓言故事,能更好地在媒介中漂浮。
释:我看你的那些图文资料里,其实对沿线的很多人和物都做了细仔的采访,包括他们的一些生活,当下,故事,对于一个摄影项目来说,其实图片更重要一些,因为很多人不会去读文字,你个人感觉呢?
周:对于特别好的摄影师来说可能是这样,不过我还做不到。观众看照片的视线平均停留时间据说是0.3秒,除非是自己的家庭相册,或是反复传播的著名照片,一般不会重看。作为记忆的翻版,照片总是指向过去的东西,大致是渐弱的过程。从这个角度看,文字可以再造记忆,图像却不太能生发新的东西。
胡线东北部分的照片比较丰满,是因为呆的时间比较久,可以对人的处境进行更多观察,能看到城市空间、社会经济和生活其中的人,之间互相影响的关系。文字和图片对这种观察进行转译,实际操作相对容易。
释:拍摄这样的长期项目不仅需要时间,更需要精力和物质的支撑,对于这一点你有没有什么要说的话?
周:趁年轻气盛先干一票?我比较怂,就依附机构了。
释:作为一个报道摄影师,你的专业是新闻摄影,但是我感觉你这组照片里摄影记者的痕迹似乎不重,有属于自身的风格,还是有点出乎意料的,这是不是和你留学以及成长的经历有关?
周:我本科读的哲学,后来出国读新闻摄影是为了落上海户口,大部分照片都是在此之前拍的。小时候家里有个理光傻瓜机,高中买了个尼康D50,作为爱好拍照。后来从事新闻摄影是毕业后就业上的一个退路,报社实习带我的老师是个强调意在笔先的人,要求我拍摄一个项目前事先勾勒一些预设的关键画面草图,有助于在重要时刻到来的时候意识到,它来了。这个习惯在职业初期帮助很大。
很多事就挺偶然的,过往经历在工作生活上的影响也很难厘清。父母都是通过教育改变命运的一代人,家庭也随着国家的发展历经变迁,我的观点、志趣都经历过一些拉扯,对摄影在纪录以外的目的也变得更保留。时隔多年回头翻看以前拍的照片,最打动我的还是家庭相册。许多事物都在慢慢消解,那些更重要的会被时间放大。
周:一个是对摄影作为工作的厌倦,一个是我在这种拍摄方式上的天花板。现在非工作时间习惯用手机拍摄,还能享受自由自在的拍摄,到现在为止,摄影也好,职务身份也好,对我来说更像是一种进入不同场合的工具。偶尔会有点生产数字垃圾的焦虑,不过终究是分内事,至于把摄影作为自我思考和表达的媒介,总觉得还没准备好。
释:这个项目目前算是正式完成了么?今后还会继续么?
周:作为职务工作,是完成了。
释:你的这组作品,应该是图文和视频结合的吧?你觉得视频和图片哪个更重要一些?
周:哈哈,我肯定觉得是图片,不过最后都差不多吧。
释:你拍摄这个项目,或者准确地说这些照片,有没有受到国内外摄影师的影响呢?比如骆丹的“318国道”?
周:有看过骆丹的,现在重新翻看发现公路部分有些画面还挺像的。胡线是出国读书前拍摄的最后一个项目,看比较多玛格南和一些有名的摄影师作品。长期喜欢的摄影师是Michael Wolf,理性不失情绪,严谨里透出一点诗意,还有一个是国内摄影师214,照片很自在。
释:接下去还有什么拍摄计划呢?类似的项目还有在进行么?
周:对类似项目兴趣不多了,以后想拍一些更主观视角的东西,持续在画草图,不过现在各方面能力都有欠缺,希望有一天能够落下来。
释:我们都是台州老乡,很高兴听到关于你的一些分享,再次祝贺你入选“中国摄影年度排行榜”。
周:谢谢您,我会继续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