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可:坠简
塔可:曾就读于中国中央美术学院与美国罗彻斯特理工学院。塔可的作品基本都是从传统文本出发,关注遗迹探寻与记忆重塑。
近期的展览包括:2020年法国瑞米耶日修道院“东流不作西归水——摄影师的中国河流观察”展览/北京中间美术馆“忍不住转身”展览;2018年美国纽约华美协进社“山的艺术: 透过中国摄影师的镜头”展览;2017年北京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中国当代摄影40年——三影堂10周年特展”;2016年美国纽约前波画廊“碑录——黄易计划”;2015年美国皮茨菲尔德波克夏美术馆“永恒存在:艺术和东亚”展览;2014年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中国册页艺术展”/澳大利亚悉尼“第十九届悉尼双年展”;2013年北京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杜尚与/或/在中国”展览。
作品被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美国费城美术馆、中国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美国洛杉矶郡立美术馆与机构收藏。
塔可:唤醒对某些事物的想象
艺术家 / 塔可 采访 / 释藤
释藤:这个项目应该是你拍摄的最新作品吧?听你介绍说是2021年春天,从敦煌-河西走廊拍的新项目,当时这个项目拍了多久啊?
塔可:这个项目动机是银川当代美术馆《西北望》展览的委托创作,展览梳理了西北百年的影像史,从最早去敦煌考察的斯坦因,伯希和等西方学者探险家开始,到当下涉及西北的艺术创作为止。策展人段煜婷跟王征老师需要一件作品结尾,去呼应最早来到西北的那批西方探险家的视角。很荣幸,他们选择了我来做这个工作。
那次拍摄大概经历了大半个月吧,开着王征老师的京牌车,一路从宁夏浪荡到敦煌。
释藤:《坠简》这个主题感觉蛮特别的,很多人一下子估计无法理解,请问为什么取这个题目,有什么特别深刻的寓意么?
塔可:《坠简》其实来自于罗振玉与王国维的著作《流沙坠简》,这本书是对于斯坦因在西北考察时候搜集的简牍文书的考证。“流沙”,指的是西北广袤的沙漠地区;“坠简”,指的自然是散落于其中的文牍。
其实在辽阔西北的拍摄,与前人采集散落简牍的过程,非常相似;影像摄取与简牍发掘的地点也高度重合;所得到的,也往往都是断简残章。
释藤:敦煌-河西走廊,这条路线自古就是沟通西域的要道,著名的丝绸之路就从这里经过,这里也是中西文化交流史上的一条黄金通道,厚重的历史和文化都凝聚在此,请问你拍摄的时候前期有没有做过大量的调研工作?比如查阅这段历史,准备很多资料等等。
塔可:这次的资料搜集工作,应该是最轻松的一次,因为有敦煌研究院的孙老师参与,他在研究院工作了几十年,对于涉及的影像资料早已经烂熟于胸,而且他本身也是很优秀的摄影师,指导起来有的放矢。我们在项目实施之前飞了趟敦煌,在研究院看了两天整理好的大量早期影像与文档资料,这本身就是难得的经历了。
释藤:在各种艺术手段面前,影像有时候是比较苍白和单薄的,面对如此厚重的一个专题,你拍摄的时候有没有遇到困惑,确切地说内心有什么特别大的感受?你感觉自己能够用照片来传递这一段历史么?
塔可:我一直也在思考一个类似的问题,就是古代文化的魂魄留存。这听上去像迷信,但这个东西恰恰在摄影术诞生以后,变得挺主流的,不少国家的艺术工作者都在做类似的事情。
发生过某件事的土地,是不是能承载这个发生了这件事的那些所有的回忆?由此可以产生很多类似于神话的故事。最有意思的是,这些故事通常未必真实发生过,却像我们看一个电影一样,会启发观者对于曾经遗留在这个地方的一些事情,产生独特的想象。
但照片跟电影还有点不太一样,静态的图像只能显示内容,而很难解释内容。所以当你看到图像时,如果没有文字的情况下尝试去理解,那能依靠的,就只有想象与感受。这个有点像一根针一样扎到你,去唤醒你对某些事物的想象。人们眼睛看到一个东西的时候,其实脑中生发出的想象,是比眼睛看到的东西要多的,这也是摄影的魅力之一吧。
我在想这种想象是完全个体化的吗?还是对于有类似文化背景的人群,有一定的共通性?
释藤:在拍摄的过程当中,你有没有遇到印象特别深刻的事情?比如遇到的人,或者某种场景,让你突然感觉到某种触动?
塔可:敦煌有一个给我印象特别深的的地方——三危山,先秦《尚书》,屈原《天问》,都有这个山的记述。当然,此三危可能非彼三危,但是依然让我觉得十分触动。
“黑水玄趾,三危安在?延年不死,寿何所止?”
三危山上没有树,也没有几根草,当然也没有人,只有沙土跟石头。在山脚下纵目向上看,除了层峦的山石,还能望见山顶王母宫飞檐的一角。去的那天天气也不太好,正是漫天沙尘,天地都灰蒙蒙的,隐约间只觉得这个地方来过,甚至脑海中都有幅画面与之对应,感受之真切,是少有的。山不险,但越往上爬越心悸,爬到一半这种熟悉感越来越强,越来越紧张,也不知道是在紧张什么,于是在离山顶的王母宫几步之遥时掉头下山了。
山崖间有座梯子,是民国修缮王母宫时扔下来的,梯子一端开叉,像羊角,与上世纪初斯坦因,伯希和拍摄的莫高窟的老照片里的梯子,一模一样,现在回想起来,依然历历在目。
释藤:《坠简》这个项目中,照片依然是浅浅的灰,有淡淡的疏离感和陌生感,似乎沿袭了之前《诗山河考》的拍摄风格,请问拍摄的时候,是不是有受到之前作品的影响,或者说同样是历史文化题材的作品,你想用相似的手法去表达呢?
塔可:我个人比较偏爱这种灰调子,它比较主观,跟我们真实的世界拉开了比较远的距离,让我们不会太轻易的进入某种客观情境。或者说这种调子本身就带有某种“历史感”,情感表达上也比较冷漠隔阂,我特别喜欢,可能也契合了我比较外热内冷的性格。
释藤:中国的传统文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很多东西都在逐渐流失,这种流失不仅仅是时间上的,更是地域或者是人为的缺失,许多人会慢慢淡忘一些历史和传统,但是你似乎一直游走在历史和当下之间,请问这是什么原因?和你个人的成长经历有关还是教育背景有关呢?
塔可:我的第一个创作是从2009年开始的,一直持续到2013年,大概四五年的时间,考察了《诗经》当中所写到过的一些地域,比如提到的一些山川河流,或者是类似于遗址、都城等地方。当时做这个项目的时候,自己还在国外读书。
其实我在国内读美院的时候,看的反而更多的都是西方的艺术史、艺术理论。但是当自己进入到一个国外的环境里面,反而会回过头来看很多中国的书,我也不太清楚这是一种思乡情结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但是其实不光是我,很多留学生朋友,都会有这种类似的体会。
有时候离开了一个地方,一个文化环境,才会回过头对这个环境产生兴趣,很正常。就比如晚清民国时期最崇尚复古保守的辜鸿铭,干脆是位出生在外国的人。
释藤:在这之前你创作的脉络都是沿袭传统文化的根基在做,比如早期的《诗山河考》,到后来的《塵芥集》,还有《福地》,每一个项目从开始到结束,你是不是都经历了长时间的考证和取舍?因为第一部作品《诗山河考》我是略知一二的,听说你把近现代研究《诗经》的书籍读了个遍,还拿着古代地图设计自己的行动路线,甚至在国内认识的文学、艺术史领域的朋友、老师都成为你追问考证的对象,这一点对于拍摄项目的成功与否应该是起到了至关重要的因素吧?
塔可:其实这种方式对于拍摄的项目成功与否,不好说,可能有关联吧,但摄影毕竟是视觉艺术,还是要看最终的作品。
只是这种方式我比较喜欢,因为研究过程可以解答我对于项目本身的很多问题与好奇。我所有项目的驱动力都是出于自己的好奇心,摄影或者是影像只是一个探索之路上留下的证据。
但我后来发现摄影作为客观世界的证据来说,本身也是有很多不足的,或者是难以胜任的。我们都认为直接摄影是比较客观的,但其实摄影恰恰是非常主观的,我们觉得它可以被信任,这本身就是一种误导。
释藤:我感觉你的拍摄都是以一种游历的方式对中国古典文化和地理进行具有个人语言的呈现,而且拍摄的方式大多计划缜密,技术严格,特别讲究这个度,感觉具有德式的严谨和东方的细腻,请问是不是受到西方文化的影响较深啊?因为我知道你之前在国外受过教育。
塔可:我当时在国外读书时的导师还真是德国人,他的拍摄与制作真是非常严谨的,一切都追求无懈可击的完美,严谨到一辈子也没拍出几张照片。我不太喜欢这种工作方式,觉得没有必要,个人偏爱比较大量的案头工作,加上拍摄时候的灵光一闪。我自认为是对画面本身不太孜孜以求斤斤计较的,但是看别人的照片时候,不符合自己审美或者不够讲究的地方,却往往有生理性的不舒服,这算是强迫症吗?我是不是已经被带偏了……
释藤:这个新的项目应该是一个新的开始,但是我想知道是否已经结束了?对于项目的起和止你个人又有何考量的?考量的依据是什么?
塔可:我去做一个项目的动机,经常是来自于对某事某物或者某人的好奇心,项目的结束一般是因为兴趣转移,好奇心不在了。
几年前我去过新疆,游历了二十几天,感受到更多的是新奇,文化上共通感比较少;但在河西走廊这一线,能很明晰的感觉到不同文化在其中的交流碰撞与沉淀。这种历史上多重文化的碰撞,个人比较感兴趣,恰好有个敦煌的驻留项目邀请了我,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明年还会继续西北之旅。
释藤:在你的作品当中,看的出来中国传统的文化对你影响至深,但是西方教育又被你糅合在作品当中,所以你的照片看起来,淡泊和凝重,清逸与厚实并置,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请问你感觉中西文化背景对你影响最深的是什么?你觉得哪一个更重要一些?
塔可:我觉得自己更重要,“六经注我”。如果说我有所谓的艺术追求,那也是偏向个人的,应该遵从自己的兴趣与感受,没必要去分什么古今中西。
概念上的宏大叙事往往只是因为艺术家的精神孱弱与消化不良,到最后往往难逃被利用的下场。
释藤:《坠简》之后,你还有什么计划,其他几个项目都完成了吗,比如《福地》项目,接下去还有什么新的创作计划呢?
塔可:这几年主要还是继续《福地》的这个项目的拍摄,摊子越铺越大,千头万绪。本来以为两三年可以结束的,现在提纲写完了就好几页纸,资料整理的零零散散,觉得十年八年能弄完就烧高香了,很头疼,这项目搞不好做了几年会黄了,也有可能。
本文来源于《上海摄影》杂志
评委评语
塔可的《坠简》构成了一部富有诗性与深邃内涵的摄影史诗。在这个系列中,他不仅捕捉了中国古代文化遗址与自然风光的表象,更深入地触及了时间、空间与人类记忆的互动层面。他用镜头探寻了《诗经》中吟唱的山川、古城、河流与故道,勾勒出一幅幅超越时间限制的影像图景。
在这些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的不仅是静止的风景,而是历史的活力和变迁的沉积。每张照片都像是一扇窗,透过它我们可以观察到一个消逝了的时代,以及那个时代留给后人的烙印。在塔可的镜头下,历史并非死寂不变,而是充满了流动的生命力,每个细节都呼吸着过去与现在之间的空气。
塔可在作品里呈现出一种细腻和历久弥新的质感,仿佛将宋元以来水墨画的灵韵转嫁到了当代摄影之中,建立了古典与现代之间的桥梁。在淡雅灰度中,塔可巧妙地平衡了光与暗、实与虚,使得每一幅作品都充满了悠远而宁静的氛围,让观者的心灵在这些静谧而深邃的影像中得到净化和升华。
《坠简》是塔可对个体与群体记忆、古代文化与自然景观之间关系的深刻思考。他的镜头是一支笔,书写着对古老山河和消逝时光的致敬,也是一把钥匙,开启了观者心中对过去与现在连接的思考之门。通过这一系列作品,塔可证明了自己不仅仅是一个摄影师,而是一个跨越时间和空间的文化传播者和记忆的守护者。(敖国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