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届中国摄影年度排行榜丨陈亮:乡归何处


陈亮:乡归何处


陈亮:独立摄影师,现居东海岛。曾获得2024 LensCulture肖像奖提名;2023丽水摄影节专家推荐荣誉;2023英国Bartur摄影奖第三名;索尼世界摄影奖三次提名(专业组);2019SAP艺术大奖年度摄影艺术大奖;侯登科纪实摄影奖二次提名(2014、2023);2014年济南国际摄影双年展优秀摄影师;印咸摄影艺术双年展摄影师资助等奖项。作品曾展出于伦敦萨默塞特宫、公望美术馆、越众历史影像馆、泥美术馆、丽水摄影节、上海青年艺术博览会、平遥摄影节、西安国际摄影邀请展、西双版纳国际影像展、济南国际摄影双年展等,并被世界摄影组织官网展示、朝日新闻旗下的《Photo Asahi》杂志专访,一条专访,人物杂志专访等。


《Photo Asahi》杂志专访


朝日新闻:请做一下自我介绍。有可能的话,请告诉我你的出生年月日。

陈亮:我叫陈亮,是一名摄影师。1983年4月10日出生于中国广东湛江东海岛。2005年(大学三年级)接触摄影,2007年毕业于西安体育学院社会体育专业;2007至2013年在江苏江南晚报担任摄影记者;2013-2019年自由摄影师;2019年至今为高校摄影专业教师。


朝日新闻:请向我大概介绍一下你的出生地东海岛的风土、气候、历史、风俗、地理特征、民众生活。

陈亮:我的故乡东海岛,在中国南海的雷州半岛东部,历史上为古雷州府辖岛,是中国第五大岛(东海岛所在的湛江市是中国首批对外开放的十四个沿海城市之一,湛江市在中国大陆最南端)。东海岛在古代的中国是荒蛮的流放之地,据历史记载南宋最后一位皇帝曾逃难至此。岛上最早的居民大多是从福建与中原地区迁徙而来,同时也带来闽南与中原文化,主要方言是雷州话(属于闽南语的一种)。2007年以前这里几乎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保存了许多原始海岛的风景和传统礼仪。东海岛气温宜人,常年气温大约在6℃以上,海产品特别丰富。大约从2008年开始,这里开始征地拆迁,许多大型工厂在这里开始建设,包括多家大型化工厂。2013年以前这里的人民主要以捕鱼和农耕生活、外出打工为主;2013年后不少居民选择在当地工厂打工。一些年轻人和经济好一点的人也选择离开海岛进城居住。2017年这里成为国家级高新经济技术开发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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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船


朝日新闻:20岁那年离开故乡是因为考上了大学?

陈亮:是的。当时我考上了西安体育学院,就去了遥远的西北著名历史文化名城西安上大学。我当时想着去西安感受中国的历史与文化,了解外面的生活。


朝日新闻:我还想了解一下你的家族。你家是祖祖辈辈生活在东海岛吗?离开家前,你和家里人过着怎样的一种生活?你有妻小吗?他们和你父母住在一起吗?

陈亮:是的,我们家族在岛上已生活好几百年了。小时候我们家住在海边的村庄,高中时搬到岛中间的小镇里。我和我的家人一直过着非常美好的自由的生活,那时中国改革开放的初期,父亲在广州开船,带来不错的收入,我们也可以接触到台湾、澳门、香港最潮流的文化。我至今还没结婚,不过我已不和父母住在一起了,2021年我回到出生的渔村一个人生活。


朝日新闻:能否谈谈你个人的童年记忆,以及当时的岛民生活?以及在你心中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的,和你至今觉得最有价值的事物。

陈亮:我的童年充满着非常美好的回忆,这些美好的回忆一直是我日后生活、创作的动力,也是我回到故乡的重要原因。我小时候不怎么爱学习,经常和小伙伴们去海边、山岭和水库玩,父母基本不怎么管。印象比较深的是我们带着录音机(可以放卡带的那种)到海边树林底下玩,躺在树林里,听着当时中国最流行的香港音乐,看着蓝天上白云在飞动,风吹着树叶沙沙响,海浪不停翻滚着。夏天我们躺在山顶上吹风,看星星,去田野里捕萤火虫,去山岭上摘野果。打雷下大雨我们潜在水库底听着雨水落在水面的声音,非常美妙.....我觉得这种自由地与自然融合的体验是非常快乐珍贵的,我至今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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捡螺的少年


朝日新闻:对于幼时的故乡的急剧变化,你所说的动摇和丧失感是怎样的一种情感?山,海,田地如何地发生了变化?

陈亮:小时候山野上种满了松树,里面有许多野果与老树丛,现在山顶要么是光秃秃的,要么是新种的桉树(快速林),要么被推平建了工厂和楼房。海岸上的防风林(木麻黄树)越来越少了,沙滩比起以前脏,海水不再像以前那么干净,海鲜(海产品)也越来越少。由于经济收益少和村庄的拆迁,不少农田无人愿意耕种,荒草丛生,有的被用来建新房子。原始自然环境的破坏,好像在不断地删除记忆里的连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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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楼上看热闹的人们


朝日新闻:由于开发,如何丧失了传统和文化,以及给岛民生活带来的变化?

陈亮:村庄的变迁,村民分散居住,最后住进安置楼小区,不少年轻人离开故乡,村民已没有那么多年轻人来举办这样大型的“年例”传统文化活动。生活方式的改变,一些传统的手艺与文化习俗无法传承。宗族制、群居生活也渐渐瓦解。许多工厂的进入,外来文化的侵入,城市化,让岛民的传统观念变得薄弱,家族与亲人、村民之间的联系与亲密度下降。


朝日新闻:你怎样看待这些变化?或者说,在你心中与其说工业化,都市化,还不如保留以前的自然与文化?

陈亮:我更喜欢故乡以前的样子,当然也希望故乡发展变化,最好有效地开发旅游文化,这样我们世代依然可以呼吸到清新的空气和吃到鲜美的海产品。


朝日新闻:你是何时在何种情况下与摄影相遇?然后又是如何持续地钻研的?

陈亮:我是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决定学习摄影的,我想毕业后当记者。当时我觉得做记者比起做体育老师更能实现人生的价值,于是转学体育新闻。由于我的写作能力不好,我只能学习摄影了,于是开学后我便买了台数码相机,然后一边在西安许多图书馆看各种摄影书和展览,一边背着相机到处拍照。大学四年级我获得去羊城晚报摄影部实习的机会,从此开始摄影记者生涯。我对摄影一直充满了激情,一直很努力地自我学习,不断拍摄,不断地思考和请教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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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干枯的防风林


朝日新闻:在西安体育大学学的什么专业?以及进入西安体大的动机与想法。

陈亮:我在西安体育学院学的社会体育,个人主要是钻究足球项目。大学三年级转学体育新闻。最初考进西安体院的梦想是当一名职业足球运动员的,后来到了学校发现这在中国大学是几乎不可能实现的事。


朝日新闻:毕业后,为什么选择了江南晚报摄影记者的职业?纪实摄影是边干边学的吗?其后又因什么原因辞职?

陈亮:个人比较喜欢江南,就去了江南晚报。做摄影记者是因为当时我想人生在世不能白来一趟总得留下点什么东西,认为做摄影记者很有意义,可以记录和见证时代历史。后来我沉浸于纪实摄影的研究与创作中去,于是我在2013年4月辞去工作成为自由摄影师。


朝日新闻:作为自由职业摄影师,你如何展开你的工作以及做过哪些工作?

陈亮:我当时主要把精力放在摄影创作中,在创作《江南弄堂》这个项目的同时,主要精力用于创作江南太湖《在水一方》项目上,辞职后,我取出了5万块住房公积金,全身心投入这个项目的拍摄中。半年后,钱差不多花光了,于是我开车回到了故乡,开始故乡项目的创作。为了维持生计,我在家开了一间摄影工作室,接拍各种商业拍摄,通过投稿,申请摄影基金项目资助,来维持生活和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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淹没的祠堂(巴斯夫工厂建设基地)


朝日新闻:现在在高校是每天教授纪实摄影吗?作为教师,你是在本地只在一所高校任教还是多所学校?同时是否可以理解除了拍摄纪实照片外,教书是你的主要职业?

陈亮:我所在的高校是一所本地的民办高校,摄影专业刚设立不久,因此教授的摄影科目比较多。目前我只在一所高校任教。是的,我首先是一名摄影师,也是一位高校摄影教师。


朝日新闻:把故乡选为题材是从何时开始的?起因于什么?怎样的一个密度,又是采用何种方式拍摄的?

陈亮:决定拍摄故乡的项目是2013年开始的。我多年漂泊异乡,对故乡特别想念。故乡对当时的我来说熟悉又陌生。故乡正在经历着巨大的变化,我想用摄影的方式去好好看看故乡。以前我作为摄影记者,本应多拍摄故乡,然而却一直流浪在异乡,没有时间。作为摄影师总觉得对故乡有所亏欠。最初预计用大约十年时间来拍摄故乡。刚开始每年大约拍摄200个120胶卷吧,现在拍得少了点。当时一有钱就买胶卷拍,没钱借钱买胶卷拍。我主要是沿着小时候所走过的道路,凭着记忆行走在故土上展开拍摄的。2021年,我回到小时候的村庄生活后,就以自己村庄为中心铺展开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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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木东回故乡看海


朝日新闻:更具体的我还想了解在哪儿拍以及如何选择、决定拍摄地,具体的又是怎样的相遇使之成为了你的拍摄对象与人物。

陈亮:我平常会在村庄旧址、工厂区、居民原住地进行拍摄,也会沿着海岸线的村庄逐个去拍摄,同时也会一直关注重要节日、民俗活动等。我对拍摄地的选择没那么严格规定,我更有兴趣的是与故乡的对话,人与物、风景的相遇。东海岛不仅是我的故乡,也是中国的海岛。我们这一代人,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村庄到另一村庄,不停地漂泊,像无根的野草,像水面的浮萍,不停地反复折腾。我认为还是心无所依,欲壑难填。

故乡东海岛从另一方面来讲是中国城市化和工业化的缩影,是一个典型的正在发展中的原始海岛。故乡也是我与天地人间对话、思考的载体。这样来讲任何能触动我的景物与人物都可能成为我的拍摄对象。我只不过是在故乡土地上散步,然后就与他们相遇,按下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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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外婆从城里回到村庄独自一人生活,2016年,外婆仙逝,她的房子和村庄也随之消失


朝日新闻:幼时在和家族以及朋友的交流以及这些记忆,会对摄影有怎样的影响?对在急剧变化中的故乡,你想通过摄影表达怎样一种情感?是什么促使你想记录故乡的一切?而这些行为,对你来说是充满痛苦的吗?或者说出于强烈的使命感?

陈亮:故乡以前的生活及记忆,是我摄影创作的灵感源泉。我所有的创作大多与自己的生活经历相关。“故乡”、“漂泊”、“异乡”、“家”一直是我比较感兴趣的话题。我想通过摄影把这里所发生的一切记录下来,如果我不去记录就没人记录。也许作为故乡的摄影师,我多少有这种天生的使命感,我时常感到,我每按下一次快门都是在与故乡告别。这里的变化太快了,我想让子孙后代看看我们曾经的故乡,让更多人看看,我们是如何与自然,与地球相处的。进行摄影创作应该说是美好又忧伤的矛盾过程。


朝日新闻:你曾说把镜头对准正在逝去的原景色和生活状态是对自己灵魂的慰藉,关于这一点,我希望你能再详尽地说一下。

陈亮:生活总是充满许多忧伤与无奈,通过镜头的专注可以短暂远离这些烦恼。通过观察、感受、体验、思考、探索这本身就是一种最原始的快乐。倘若能与它对话那更开心了,倘若能拍摄下来,与别人分享这一切,那一定是很美好的事。尽管我对这人类世界一直充满着悲观,但总有一些“美好”的事物等着你去发现和记录。


朝日新闻:请告诉我你使用的器材。

陈亮:我主要使用玛米亚mamiya 7ii,镜头65cm和80cm。有时也使用尼康D810和尼康F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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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民俗活动的青年们


朝日新闻:今后也会持续拍摄东海岛吗?或者同时也会开拓其它的题材?

陈亮:我将会一直拍摄故乡东海岛,直到生命走向终点。除了记录外,我还尝试一些新的表达。同时也在拍摄其他题材和探索一些新的可能。


朝日新闻:对于你来说,摄影意味着什么?通过摄影,你认为在人生道路上会给你有什么启示?

陈亮:摄影总是教会我许多东西。在人生艰难地走向坟墓的旅程中,它像迷雾中一道微弱的光。


朝日新闻:若有你喜欢的日本摄影家,请列举出他们的名字。

陈亮:我喜欢的日本摄影家有很多,日本摄影家一直是我学习的榜样。杉本博司、须田一政、植田正治、荒木经惟、尾仲浩二、横田大輔、山本昌男、深濑昌久、濑户正人、石内都、土门拳、鬼海弘雄、吉行耕平、今村修.....真的很多。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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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小朋友制作的玩具


朝日新闻:据说你从2019年起就在一所高中的摄影系任教,但我的印象是,一所高中很少有摄影系。中国私立高中有很多摄影系吗?

陈亮:我从2019年起,在湛江市一所民办(私立)大学摄影专业任教,不是高中。中国高中没有摄影系。


朝日新闻:你是不是每个工作日都当老师?摄影师的工作与教师的工作比例是多少?

陈亮:现在在这家民办(私立)大学摄影的教学工作越来越艰难,几乎每个工作日都在当老师,况且工资非常低,一个月5100人民币,我每天要开车来回70多公里上课。2021年之前,摄影师的工作与教师的工作比例大约是4:6。今年开始摄影师的工作与教师的工作比例是大约3:7。我已没有更多时间进行学习、思考与创作了,因此2022年5月12日我已递交了离职通知,6月11日后我将再次成为自由摄影师。


朝日新闻:“我们这一代人,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村庄到另一村庄,不停地漂泊,像无根的野草,像水面的浮萍,不停地反复折腾。我认为还是心无所依,欲壑难填”的部分。你是否同意我的理解,中国三四十岁的人远离家乡生活在异地,学习和工作是很自然的?在中国,这些人群与他们的家庭、学校、朋友、社区和工作的关系是否在不断变化?

陈亮:是的,可以这么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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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唱雷剧,放烟花


评委评语


作为游走了东西南北之后回到的出生之地,陈亮镜头中的东海岛与他之前的江南巷弄等题材相比,既延续了初涉摄影时的纪实传统,又更加显现出游子归故乡时的温情与平和。

陈亮的照片以带着些淡淡忧伤的浅调,将处在时代巨变前沿又被历史脚步推动着不断前行的岛上生活的切面一一呈现,对于个体命运的持续关注,对于生存环境和居所快速更新的认真反观,对于文化传承与消逝的种种忧心,对于自身情感的有限度流露,让他的照片在内敛中,张扬出直击人心与时代的力量。

从另一个角度看,陈亮的回归或许是一种新的告别,他以全新的身份来近距离地审视这片土地及其子民,正是以此为样本来见证一个时代的前行脚步。对于东海岛来说,对于东海岛的观察者陈亮来说,外来元素的冲突,必将在这里形成全新的俗世风情,而那个曾经的故乡,正在被时间卷裹着的脚步中与其挥手说再见。或许留下的,只有略显无力的影像与情怀。(柴选)